IDENTITY系統衍生小說-鏡面的月亮

2022-01-26

1

在等他來的時候,不知道為什麼,我想起了一句話。

它出自某位詩人的遺言——“不要倒扣銀鏡,月色流淌殆盡。”

不可思議的是,它裡面有四個母音,剛好和這個月城市裡失蹤的人數一樣。

我的模特兒遲到了,距離約定時間遲到了一個小時零七分。假如這座宅邸的管家沒有給古董鐘上發條,他實際遲到的時間就可能更久。

理智在告訴我 ,不要根據馬戲團的宣傳圖去選擇模特兒。但看見嘉年華海報上那張令人發笑的臉,理智就得先靠邊站了。沒有哪個攝影師能拒絕這張臉。

在遲到兩個小時後,家僕帶著今日的模特兒從側門進入了宅邸。

老僕人的臉上很不耐煩。他對我抱怨說,遲到是因為馬戲團的安可節目反覆進行了三四次,回來的路還遇到了巡警的盤查。

一個很細的聲音從他背後傳出來:“是五次。”

我記得自己年輕的時候,那種刻薄和苛刻尚浮於表面的時候,很喜歡看平民受召進入貴族宅邸室內的表現。

裘克幾乎是這些反應的集合體。作為馬戲團的哭臉小丑,他因為滑稽的長相,被我召入官邸,那張臉此刻卸掉了妝,帶著長時間演出後的疲憊,可神情靈活生動,所有的情緒,都被這張奇異的臉放大了。

他的眼睛真的很大,像某種小型犬濕漉漉的無害。聽說今天盤查的巡警看見他的眼睛,就大笑著放行了。

“所以巡警懷疑的人不是我,是您的管家。”裘克說,“這個城裡失蹤了不少人,就在這一個月裡,而老管家全程板著一張兇臉,看起來這一個月都用失蹤者當下午茶。”

關於最近城市的失蹤案,人們還有另一種說法——因為嘉年華裡的馬戲團。他們猜測,馬戲團綁架居民,把正常人變成畸形,作為小丑演出。

裘克迫不及待地解釋:“不是這樣的,我從來沒聽說過有這種事。馬戲團演出需要天賦,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勝任的……”

我在遮光布後調整底片的位置,他的絮絮叨叨被隔絕在外。

“也不是只有馬戲團有這種傳聞。在貴族中,不也是有類似的傳說嗎?比如某位用少女鮮血沐浴的女爵,相信這樣能永保青春?”他說,“您看起來很年輕,也許也是用了類似的保養方法。”

2

儲藏底片的箱子受潮了,這是個小地方,新的相機底片需要去城裡的照相館採購。

等待底片收集的時間,城裡又多了幾件失蹤案。我的馬車甚至會在半途被攔下,雖然巡警看了車上的紋章後會立刻放行。古老家族的紋章,最大的作用就是這個。

到了夜晚,路上就實行宵禁了,只有遠處河對岸的嘉年華燈火通明。

裘克有時在中午過來——“喧囂”馬戲團的演出是分日夜兩場的,夜場通宵,演員們會一覺睡到下午。

他很興奮地走進官邸花園的鐵門,一瘸一拐的腳步很輕快——他天生就有腿部畸形,不用模仿就能掌握令人發笑的走路姿勢。

這個在馬戲團裡長大的年輕人,沒有外界的朋友,受邀來到這座貴族官邸,是他第一次和外界產生聯繫。

他坐在模特兒的椅子上,讓我對著他的臉給照片上色。管家丟給他一本我的作品集打發時間,裘克翻到某一頁,神色忽然興奮起來。

我讓他不要亂動。

裘克的手指輕輕點著照片:“他們很像我的父母。”

“哦?你有父母?”

我不太清楚。誰知道馬戲團的小丑是怎麼長大的?說不定是團長去熱帶雨林撿回來的。

但他只是傻傻笑著,沒有當一回事:“他們也是馬戲團的演員,現在跟著其他馬戲團巡演。”

裘克期待地看著我,他很想多拿到些當模特兒的報酬。馬戲團演員的職業壽命很短,年邁後收入減少,需要提前在手裡留不少錢。他會定期給父母預留的代理人匯錢。

說起父母,他眉飛色舞起來:“小丑天賦是他們遺傳給我的,我靠著它成了這裡最受歡迎的小丑,我父母來信讓我再等幾年,等錢存夠了,就可以一家人找個小地方住下來。”

“所以你給他們匯去了多少?”一直在門口等著的管家忍不住開口問。

裘克說,十分之九。畢竟錢存得越快,距離一家人重逢的日子也就越近。

管家聳了聳肩,好像說了一句同情他的話。

他很喜歡那張夫婦的合影,據說上面兩個人的長相,和馬戲團團長描述的一模一樣。

這個可憐蟲根本沒見過自己的父母。管家猜測,他一出生就被賣給了馬戲團。

-

在第四次見面的時候,巡警和他一起來到了我的宅邸。

“是這樣的,大人……”他並不確定我的爵位,遲疑了很久,“我送哭泣小丑過來的,他在橋頭被幾個混混纏上了。他長得太滑稽了,我一眼就認出來了。”

他抬了抬帽子,打算告辭,但最後看了我一眼。

“我總覺得您長得很眼熟,在我小時候,您的家族也有一位老爺來過這兒的官邸。”

“也許是我的祖輩。”

“我那時替父親送柴火來這,見過他走上馬車……你們長得真像。”

失蹤案頻傳,加上針對馬戲團的流言,深夜前往嘉年華的居民少了,裘克的收入也少了很多。

雪上加霜的是,他已經不能算“最受歡迎”的小丑了。一對雜耍夫婦取代了他的位置。

我用僅存的底片給他拍攝側面:“早上出城的時候,在城門口看到了他們的海報。那個人長得可不像個小丑。”

“瑟吉是笑臉小丑。”

“什麼意思?我平時沒時間看馬戲團。”

“他負責英俊瀟灑,讓淑女們喜歡。我負責滑稽,讓人們笑。其實沒有什麼……”他想起了什麼,失落地轉開頭,“女孩子們都會喜歡他。”

——我記得那個瑟吉的油漆海報,他是和一名舞女被畫在一起的。裘克說,那就是娜塔莉,瑟吉的妻子。

3

平心而論,把裘克和瑟吉擺在一起,確實是很殘酷。聽說本地名門貴族的女性都會偷偷收藏瑟吉的畫像,重金收購他替換下來的宣傳海報,購買視野最好的嘉年華座位。

和俊美相比,滑稽一文不值。

我有些想去看馬戲團,但是,貴族的雙腳踏入那?至少不該和平民混坐在一起,聞著野獸的體味。

裘克有一陣子沒來了,自從上次被我叱喝出去。他一瘸一拐地出去,狼狽兮兮的——他不該和我開那個玩笑。

“如果您再年長些,我會懷疑您就是那個最早的小丑,你們倆的名字一樣,都叫約瑟夫。”

-

在收到我送去禮物的兩天後,裘克來了。

滿臉是傷,那雙眼睛也被反襯得格外的大。

他安靜了些,沒有像以前那樣絮絮叨叨。聽說他和瑟吉打了一架,為了女人。

“您不知道他怎麼對娜塔莉的。我是說,我對娜塔莉沒有非分之想,只是朋友……或者說我把她當朋友了。”

我大致明白了,總而言之,在我的記憶中,愛上有夫之婦大多沒有好下場。

為有夫之婦出頭,則更是一種詭異的行為,除了尷尬和別人的竊竊私語,他什麼都得不到。

“你現在這個可憐的表情很好,我想拍下來。”

“您想拍多久都可以。我這段時間不需要演出了。”

我想也是。他的臉被揍得像地中海的航線圖。

“大人,我能看一下那些照片嗎?”他低頭說,“那對夫婦的合影,您只有一張嗎?真是神奇,那些照片看起來有些歷史了,可您卻這麼年輕……”

我讓管家將所有的作品集搬了出來。我會將它們隨身攜帶,跟著我來往各地的家族宅邸。

裘克在裡面尋找關於那對夫婦的合影,可惜只有三五張,照片背後手寫的時間大概是十年前。

“我父母最後給我寄信也是十年前……希望我寄些錢過去……”

“你能把臉再抬高一點嗎,光線太暗了。”

“好的。我聽團長說,我上半張臉像母親,下半張臉像爸爸,合在一起就很滑稽……”

“不要說話。你的臉看起來沒那麼滑稽了。”我說,“這是最後一次拍攝了。我就要離開這裡了。”

“好的。”他抬起頭,不說話了,但眼裡全是淚水。

他離開的時候,夜色已經很深了。我讓管家準備一輛客用的馬車送他。

我留他說了幾句話:“其實還有一些沒洗出來的底片,關於這對夫婦的。我想你會有興趣。”

他還在哭泣,邊哭邊點頭。

“感謝您……我是第一次和馬戲團之外的人……”那張一塌糊塗的臉,在努力把話說得口齒清晰,“我以前不會敢那樣做,和瑟吉打成一團,為了保護娜塔莉……我想,我至少和馬戲團外的人說過話,我不是個沒有膽子的人了……”

“至少你在一個有夫之婦面前逞英雄了。”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評價這種行為。

“可是她沒有看我,她只是站在瑟吉身後,擔心他的臉……我知道那是她的丈夫,可是我……沒有人管過我的臉……”裘克的哭聲被夜風給捲得粉碎,“我給父母寫了信……這些年我給他們寫了很多信,他們也許太忙了,沒有回我……”

“也許只是因為這是買斷的生意,他們把你賣給了馬戲團,等你長大後定期匯錢就行。”

“——是託付!不是賣!”他的語氣第一次尖利起來,“團長和我保證了他們沒有賣掉我,只是暫時把我託付給了他……”

聲音旋即低微下去,只剩下抽泣。

“對不起,大人。我……我很期待那些底片……”他顫抖著轉身上了馬車,“祝你夜晚愉快……”

4

我準備離開這座小城,是在一個暴雨的夜裡。當管家告訴我裘克來了的時候,我反而沒什麼意外。

他渾身都濕透了,臉上用布罩著,低頭坐在錦緞面的沙發上。他以前一點都不敢將這沙發弄髒,但今天渾然不在意了。

那張臉面目全非,像是被什麼燒灼了一樣——聽說是因為那場鬥毆,瑟吉懷恨在心,把他的粉彩換成了腐蝕物質。

“我得到那些底片了……還有一些字條……”像開滿了紅色鮮花的臉上,那雙眼睛抬起看我。“這太有趣了……太有趣了……”

他說話的聲音很輕,如果嘴巴的幅度再咧得大些,可能會扯出白骨來。

那是一套十張的底片,記錄了夫婦的屍體從新鮮到腐爛的過程。十年前,我來到這處官邸度夏時,他們隨馬戲團巡演,成為了我的模特兒。

成為我模特兒的人,在最後一次拍攝時,都會將生命留給我——到目前為止,只有裘克是例外。

“就像一些傳聞中那樣,某些貴族,掌握著一些……永生的方法。”我在他對面入座,端詳那張血肉模糊的臉,“是詛咒、是祝福,或者一種黑魔法……但不重要,對我來說,它很好用。”

人們為了模特兒的酬勞進入我的宅邸,最早是雕塑模特兒,然後是油畫,如今是攝影。

屍體被掩埋在花園裡,隨身物品都留在地下室。這對夫婦的隨身物品很少,只是裡面有一份契約,我和底片一起送給了裘克。

“將這個孩子以雙方同意的價格賣給喧囂馬戲團,達成一致後永不反悔。”

他丟開那份契約,緊緊攥住底片,笑個不停。

“那為什麼不把我帶走?”他完全抬起頭,燭火照亮了臉上的血肉,“我什麼都失去了。”

“我不想要什麼都沒有的生命。你可以帶著生命離開這。”我遞給他一把金幣,“然後保管好它。我有些後悔把你叫出馬戲團,你應該一輩子都待在那。”

“當個小丑?”

“你比那個瑟吉適合多了。我如果還有底片,就會把你現在的臉保留在相框裡,然後去看你的演出,坐在視野最好的位置,散場後重金買下你的宣傳海報。”

“我現在的臉?”

“你現在的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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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拿起一面擺在矮桌上的鏡子,仔細看著鏡子中的那片血肉。鏡子過了很久才被放下,倒扣在桌上。所有的光芒流淌殆盡,流進他的眼裡,讓那雙眼睛熠熠生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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管家告訴我,他離開了,還撞見了花園裡埋屍體的園丁。

暴雨把泥土沖刷開了,這些日子,城市裡失蹤的人都露了出來,不得不重新掩埋。但那些都無所謂了,裘克沒有帶走我的任何秘密,他只帶走了一把花園裡的鋸子。

次日破曉,我們的馬車離開了這座小城。橋的那頭,嘉年華一片焦黑,入口被封鎖了,到處都是巡警和偵探。

他們說,昨夜喧囂馬戲團在月亮河邊舉行最後一場巡演,但一個人帶著鋸子和火油,殺掉了帳篷裡的所有人。

唯一倖存下來的只有一個紅頭髮的舞女,我從車窗看見她在河邊的倒影。和裘克比起來,那真是一張無趣的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