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
女僕克拉又打碎了一瓶白麝。

這所宅子屬於著名的皇室調香師薇拉·奈爾，爲了讓薇拉小姐保持嗅覺的敏銳，宅中必須做到極致的乾淨無塵。

在調香師的家裡，白麝很常見，被密封在褐色的玻璃瓶裡。她只是想用撢子掃去玻璃瓶上的灰，那玻璃瓶就從架子上翻了下來。

旁邊的老女僕扯著她的頭帶把她揪出去，扯著她去見女管家：“這是第五次了！是她打碎的，和我們其他人可沒關係。”

女管家扣掉了她之後十幾天的工錢。克拉哭個不停，等其他人都走了，她還蹲在樓梯旁啜泣。

一個人從樓上下來，頭髮在陽光下泛著避光玻璃般的茶色光澤。克洛伊含著眼淚看她：“薇拉小姐……”

薇拉·奈爾指了指她：“有時間的話，來聞一下我的新香。”

克拉跟著女主人上了樓，接過她的絲綢手絹擤了擤鼻子，發出很可笑的聲音。

夜裡，克拉躺在閣樓的臥室裡，和老女僕說著今天的事。薇拉很少讓別人去她工作的房間，更不用說讓女僕聞自己的新作品。

“我覺得薇拉小姐對我們很好。”她小聲說。

老女僕翻過身：“因爲你的名字很像克洛伊小姐。”

“克洛伊小姐？”

“薇拉小姐的妹妹，她們是雙胞胎。”

克拉想了很久：“我沒見過她。”

“因爲她失蹤了。”

 

2

宅邸中在爲薇拉準備今年的生日舞會。各界名流都會參加，每個人都想討好這位調香師，從她手裡弄到足以蠱惑國王的香氣。

克拉又打碎了幾套瓷器，被老女僕用雞毛撢子抽趕去了樓梯下面。她經常蹲在這裡哭，樓梯下的蜘蛛都快認識她了。

她沒有事情做得好，從出生開始就笨手笨脚。當薇拉叫她去試聞新香時，還緊張地打碎了兩個水晶香精瓶。

“無所謂，”薇拉用綉花高跟鞋把碎片踢到墻角，“你本來就不適合做這些事。你應該試試當克洛伊。”

克拉細聲細氣地問：“當克洛伊小姐？”

“先改掉這種掐著嗓子說話的樣子。”她讓女傭抱出幾條有些年份的裙子，替克拉換上，“換上她的裙子，化好妝，在今天的舞會上坐在我的身邊，當一天我的克洛伊。”

薇拉替她噴上香水，那香味是她的成名之作“忘憂之香”，克拉瞬間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要隨著香味漂浮了起來。她只記得這句話——“當我的克洛伊”。

薇拉牽著她的手，她感覺自己在出手汗，粗糙的手指被汗水弄得粘粘糊糊的，但又不敢將汗擦在禮服上。

大廳中滿是賓客，當薇拉與她手拉手出場時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克拉。薇拉介紹她：“這是我的妹妹克洛伊。”

克拉剛一坐下，就有許多人圍了上來，與她行吻手禮。她的手汗沾染在這些達官貴人的手上，但沒人露出厭惡的眼神，每個人都說：“您的汗水如香水般芬芳，克洛伊小姐。”

有人請她跳舞，但她都不敢答應。直到薇拉牽起她的手，帶她走到舞池中間。這支舞是今夜她們倆唯一的一支舞，除此之外，薇拉沒有答應其他的邀約。

幻夢般的舞會結束了。深夜，克拉躺在閣樓的小床上，無論如何都睡不著。

“睡吧，克拉，睡吧。明天你要把一片狼藉的大廳地板擦乾淨。”老女僕勸她。

克拉睜著眼睛，看著屋梁的蛛網。

“不，我叫克洛伊。”

 

3

舞會那夜後，克洛伊經常坐在樓梯上，靠著拖把發呆。她不再被叫克拉，別人都叫她“克洛伊”；沒人催促她幹活，只有老女僕偶爾抱怨兩句。

“你真該慶幸薇拉小姐的好心腸，如果今天你服侍的是真正的克洛伊小姐，一定早就被趕出去了。”

真正的克洛伊，據說是個性格古怪苛刻的人。她除了調香，對其他人事物都沒興趣，不管是誰打擾了她，她都會讓對方“滾出去”——對名門淑女來說，可真是太粗魯了。

而薇拉小姐從不那樣說話。她是真正的淑女。

下午茶之後，薇拉又讓她去花園裡，陪自己蒸餾玫瑰香油。

巨大的蒸餾器不斷湧出水霧，薇拉的眼睛在霧後顯得模糊不清。很少有人說得清她的性格，老一批的僕人說，薇拉小姐是個淑女；新的僕人都覺得，她像個冷漠疏離的鬼魂。

克洛伊盯著她看，直到那雙眼睛從霧後看過來：“你在看什麽？我的妹妹。”

濃烈的玫瑰香味弄得人頭暈，克洛伊扶著蒸餾器，坐在那堆玫瑰花上。她抬起頭，眼睛被蒸汽薰得發紅：“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更像她……”

“你已經很像了，你的樣子，頭髮，粗魯的口音，”薇拉在她面前跪下，摘掉她的女僕頭巾，“只要你發誓永遠不背叛我，你就可以成爲奈爾家族的養女。你無法想像，我有多希望我的克洛伊能回來。”

——很快，奈爾家族多了一名養女克洛伊，她隨著薇拉出入宮廷，安靜坐在一旁，就算偶爾開口，也是故意掐細的、尖尖的嗓音。

薇拉不喜歡妹妹和別人說話，妹妹像是珍稀的香料，所有的香味都應該鎖在水晶瓶裡，不能流瀉出去。

她一直安靜地坐在那，人們給她起了個外號，叫“啞巴紫椋”。直到那天，克洛伊在宮中認識了一位男爵，別人才知道這位常穿紫紅色衣裙的淑女是會說話的。

他叫做克雷格·奈爾，是薇拉的堂親，也是上一任家族店鋪的管理人。男爵準備將所有的生意交給薇拉，所以從威尼斯趕回來。

 

4

他們在宮廷的香水沙龍上見過一面，之後，男爵就要回到威尼斯了。但僅僅是那一面，就讓克洛伊心神動搖。

儘管她知道薇拉不喜歡看自己和別人來往，但克雷格是她們的堂叔，她不認爲薇拉的獨占欲會引申到這個男人。

老女僕對克洛伊還是那副樣子，早上兇巴巴地轟她起床，將她的胸衣狠狠收緊。克洛伊被勒得慘叫，但被她喝止：“當小姐就是得這樣，不然就別在我面前裝小姐！”

克洛伊尖叫：“我喘不過氣來——我還要去看克雷格先生的信！女僕說他來信了！”

克雷格從威尼斯給這可憐的女孩來了些“家書”，與她說了一些兩姐妹的往事。

比如真正克洛伊的古怪性格，以及她在調香上的驚人天賦；比如薇拉從前的平平無奇，與某天才華的突然綻放……當然，還有克洛伊的失蹤——薇拉聲稱，妹妹在大雪夜裡走失。這是一場令她心碎的悲劇，但也只讓她一個人的心碎了。

畢竟，沒人喜歡那個性格古怪的克洛伊。

克洛伊換好了裙子，提著裙擺從樓梯上跑下，去書房取新的信。

當她推開書房門，卻發現薇拉已經坐在了裡面。女人的手中緊緊攥著揉皺的信紙，然後把它們丟進了壁爐裡。

“這是背叛，克洛伊不會和這些男人交往。”她的聲音是冰冷的。

“你怎麽確定她不會？她只是在太年輕的時候在雪地裡走失了！”

“這是背叛！”

薇拉的尖叫聲第一次傳出書房，這所宅子的僕人們都停下手裡的活，他們從未聽見女主人這樣失聲尖叫。

“克洛伊不會這麽對待我！她不會背叛自己的姐姐！”她衝著克洛伊衝過來，扯下女孩脖子上的首飾，“給我脫掉所有克洛伊的東西，然後滾出去！”

那是許多事情的起點或是終點。

克洛伊被轟回了閣樓上，沒收了所有的華服和首飾，重新換回女僕的衣服。

這場惡戰足足持續了兩個禮拜，女僕每日在閣樓崩潰哭泣，女主人則把自己關在工作室裡。直到有一天，克洛伊在睡夢中被喊醒——她能聞見薇拉身上濃重的酒味。

夜晚的工作室裡點著燈火，薇拉攬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。

“調香師不能喝酒……我的酒量很差，甚至忘了想和你說什麽……克洛伊，聞一下這瓶香水吧，我所有要說的話都在裡面。”

克洛伊顫抖著拿起水晶瓶，輕輕嗅了嗅——出乎她意料的是，一開始並沒有聞到味道。

就像是一瓶水。然後某種東西從水裡湧了出來，爬進鼻腔，沿著鼻道鑽入腦中。它已經不能算是香味，而是某種氣的觸感。

她幾乎把瓶子摔在地上，可是那股味道命令她的手抓緊瓶子，繼續渴求那種香氣。

“這是‘忘憂’最初的調香，”薇拉按住她的手，取回了香水，“國王都會聽命於它。”

“它和……和其他的‘忘憂’不一樣……”

“當然不一樣，‘薇拉的靈魂’在裡面。一整個、完好的、活生生的薇拉的靈魂。”她念起自己的名字，聲音聽上去像是變了個人，“薇拉的靈魂……”

克洛伊終於從那種香味中回過神：“爲什麽你的靈魂會在裡面？”

她尖細的聲音驚醒了醉酒的女人——薇拉的醉意突然褪去，死死地瞪著她。

“滾出去。”她說。

 

5

克洛伊重新成了小姐。

姐妹倆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——薇拉做了讓步，她不再禁止妹妹和其他人交往。像鳥飛出籠子，克洛伊穿著華服出入各種沙龍，和上流社會的男士們傳遞情書。

她不再害怕和薇拉爭吵，事實上，她們之前幾乎每天都會大吵一架，持續了一個多月。之後，薇拉終於因爲精疲力竭而退步，不再對她和別人交往表示憤怒。

貴族們都對克洛伊的嗓音感興趣，那種細細尖尖、像小女孩的聲音。晚宴舞會上，她的聲音像雀飛的紫椋，在人群中閃爍。

薇拉坐在沙發上，被貴婦們簇擁討好。她們從天鵝絨匣子裡取出一支一支的新香水，奇異的香味交織在周圍，每個人都願意對這香味的主人言聽計從。

被贊美環繞，她卻面無表情，只是看著舞池裡的克洛伊。

下一支舞曲要開始了。她站起身，喊了妹妹的名字。

“克洛伊，”她朝女孩伸出手，“陪我跳一支舞吧。”

然而沒有任何回應。克洛伊的目光只是掃過她身上，便握住了另一個男人的手，步入舞池深處。

舞會持續了大半夜，疲憊的人漸漸散去。克洛伊在臥室裡換上睡袍，沉沉睡下了。

當她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響時，甚至睏得沒法睜眼——幾名僕婦拽住她的胳膊，將她從臥房拖出去。她的尖叫聲被頭上套的麻袋遮掩，被用力推上馬車。

 

6

克洛伊忘記自己被囚禁了多久。

她被關押的地方，是奈爾家族在鄉下的古宅，每隔一段時間，門上的鐵鎖會發出聲響，然後，薇拉將帶著工作箱走進房間。

克洛伊沒法打起精神，她的身體像個麵團——爲了防止她逃跑，她的飲食中被加入了大量的藥物。

“你真的是薇拉小姐嗎？”她顫抖著問，“我在這間房間的地板下面發現了一本日記……封皮上寫著薇拉的名字……”

薇拉點頭：“這間房間從前是薇拉的房間……對，是我的房間。”

“我看了那本日記……我不覺得你是薇拉小姐。”她伸手拂去面前的氣味，“薇拉”的工作箱裡裝滿了新的香水，她强迫克洛伊不斷嗅聞那種味道，那種如觸感般的香味，好像無數隻小蜘蛛，密密麻麻爬進少女的腦子裡，讓她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，“薇拉擔心她那個不受歡迎的妹妹，她想先以自己的身份發表妹妹的香水作品……”

“——然後再向大眾公布香水的真正作者，讓克洛伊的才華得到承認。”“薇拉”抬頭，對她露出僵硬的微笑，“我知道。我看過那本東西。”

克洛伊呆呆地看著她，“忘憂”剝奪了她質問的話語。

“她真的在雪地裡走失了嗎？”

“薇拉”沒有回答她，而是讓她嗅聞濃度更高的香水。意識、思緒都像被抽入一個漩渦之中。香氣織就的黑暗裡，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低語：“我不會讓任何人偷取我的作品。”

在一個清晨，因爲僕人的疏忽大意，克洛伊用最後的力氣逃出囚禁處。霧濛濛的晨光充斥著碩大的舊宅中，追逐著她逃竄的脚步。

她被幾名男僕追趕，跌跌撞撞躲入了一扇門後——她沒想到門後就是向地下室的台階，整個人翻了下去。

但是台階下卻不是冰冷的地面，而是一片香味的海洋。這間地下室被無數的防腐香料填滿，她的脚尖踩不到底，那些香料淹過了她的臉龐，吃下了這具虛弱的身軀。

在光線消失之前，克洛伊看見身旁的乾花裡出現了一張臉——乾燥的臉，但如果它充滿水分，會和“薇拉”一模一樣。

它睡得很熟，不知在這堆防腐香料裡睡了多久。它知道關於它的傳聞嗎？“在雪地裡走失”……

但是，不重要了。克洛伊即將陪著它長眠，這會是一場美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