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伍茲探長抽完了第六支菸。夜晚的值班室,地板上全是菸頭。
電話響了。助理警探接了起來。
“白沙警署。”
“救救我!我是貝克,在白沙孤兒院,救救——”
伍茲看見年輕人直接掛掉了電話。相同的電話此前接到過很多個,都是那個聲音細軟的小女孩。
助理曾經去孤兒院問過院長,那名體型高大、長相猙獰的院長——助理警探不想惹麻煩,讓對方在回執上簽了保證書就回來了。
“如果那個看上去好像卡西莫多的院長真的虐待孩子呢?”伍茲把冷掉的菸頭放在嘴裡嚼了嚼再吐掉,“走吧,我想活動活動身子。”
孤兒院的院長對兩名警探的到來非常不耐煩。這個人的壞脾氣和醜陋是整個白沙街都知道的,一直有人傳說這個殘疾的毀容怪人用孩子做布丁,來治療自己的眼睛。
伍茲對傳聞沒興趣,他只是隨便走進幾個孩子的臥室,把他們拉起來檢查——沒有什麽可怕的傷,就算有,也是小孩子之間玩鬧留下的小傷痕。
伍茲問他關於“貝克小姐”的事,院長幾乎暴跳如雷:“是她!又是她!”
“我能見見她嗎?”
“這個小混帳把另一個孩子綁成稻草人,還把稻草點燃了,現在在關禁閉!”他說,“不許、任何人、見她!”
2
伍茲有時候會想起妻子和女兒,她們死於一場教堂大火。
夜晚巡邏時,他會經過火災後的廢墟,不知爲何,這個地方似乎仍然保留著大火炙烤過之後的餘溫。
那天,一個和平時沒有任何不同的夜晚,伍茲獨自去夜巡。當他經過廢墟時,一個孩子的人影朝他飛奔過來。
那是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,雖然裙子髒兮兮的近乎於棕色——她撲到伍茲身上:“救救我!”
這個聲音很熟悉。伍茲不會記錯,他接過她的許多個報警電話。
“我是麗莎·貝克,先生,求你救救我……”
孩子的話還沒說完,後方就有人提著燈火追來——院長帶著人氣喘噓噓地爬上山坡,朝著她走過來;麗莎害怕地躲到伍茲身後:“他又會把我關在那個黑色的房間裡……”
院長咆哮:“那是因爲你的腦子有問題!”
伍茲擋在兩者之間。他看見麗莎的胳膊上傷痕累累:“我得把你們都帶回去。你需要好好解釋一下她身上的傷。”
院長聲稱這個傷是麗莎自己從樓梯上滾下來導致的。他口乾舌燥地和警察們解釋了一夜,警告他們別相信孩子的胡話,尤其是麗莎這種臆想症兒童——這種年紀的孩子才分不清想像和現實。
“我不能讓你把她帶回去。”伍茲拒絕讓他和麗莎一起回孤兒院,“說真的,先生,你說話的暴躁樣子,讓我不是那麽放心這個孤兒院。我們需要等天亮,等醫生來做鑒定……”
——但天亮後,先來的不是醫生,而是得到消息的報社記者。
有不少人早就覺得孤兒院有些問題,尤其是那個猙獰的院長。記者們從麗莎身上找到了突破口,無數的閃光燈對準她身上青紫的傷,然後在第二天裹著刺激的報紙標題——《卡西莫多的兒童地獄——白沙街孤兒院的虐待事件》。
也有人把伍茲比喻成兒童的守護者,這個故事變成了正義的探長擊敗了邪惡的孤兒院長,再搭配居民口中的傳聞,甚至聲稱在孤兒院地下室找到了院長烹煮兒童的坩堝……
一個月後,聲名狼藉的院長宣布放棄孤兒院。教會接手了它。
3
白沙街關於孤兒院的報案仍然在繼續。在五月六日、五月九日,孤兒院都來過電話——院長還在孤兒院外徘徊,負責人擔心他的目的,希望伍茲過來警告這個人。
六月三日,又有一個報案電話,不過是火災,孤兒院有幾個孩子點燃了稻草,燒壞了院子的一角。
伍茲巡邏時如果經過孤兒院,會去探望麗莎。孩子的身上沒有再出現過新傷,她的個子很小,就算長大也會是個嬌小的姑娘。這很像伍茲的女兒,朋友從前覺得,他抱著他女兒,就好像抱著一隻猫。
麗莎很喜歡他,每次伍茲剛剛走進孤兒院的院子,她就會不知從哪飛奔出來,撲進他懷裡。
也許自己可以領養她。
下次再去孤兒院時,他和負責人談了這件事。作爲信用良好的警探,他完全可以領養這個孩子。
那個眉目和藹的老婦人聽完他的訴求,認爲還需要再給孩子一些時間。
“貝克小姐從前的家庭很不幸,經歷了非常可怕的事。聽說她的父親在破産後,把自己連同工廠一起燒了。她也許還無法立刻加入新的家庭,需要神的引導。”
“看起來她很活潑。”
“伍茲先生,這只是表象。貝克小姐的內心還是很脆弱,這種脆弱有時候看起來不太正常……但也不會像從前孤兒院長說的那麽過分。”老婦人送他到院子門口,經過那片被燒的地方,“這個孩子還很喜歡惡作劇,看看她對院子做的事。”
很快,老婦人的話就得到了驗證,新的惡作劇出現了——伍茲又在半夜值班時收到了麗莎的報警電話。
“這次又是什麽事?”
“她們在對我做奇怪的事情……”
伍茲掛了電話,揉了揉眉頭。但是,電話很快又打了過來。
“這次是真的——以前我確實只想開個小玩笑,但這次是真的!救救我!”
伍茲把那個剛被抓的小偷丟給助理審問,前往白沙孤兒院。
不過這又是個老套的惡作劇。當他趕到孤兒院時一切正常,老婦人帶他去了麗莎的臥室——她睡得很熟。
就算伍茲捏了捏她的臉,孩子也沒有被驚醒;他拿著出警的回執,去二樓的辦公室找負責人簽字。
夜深了,但辦公室的燈還亮著。伍茲看見負責人有些臃腫的身影在燈影下搖晃,和誰在打電話。
“百分之三十……不,百分之三十五吧?我知道那邊精神病院的補貼比孤兒院高多少……對,只要再凑足一個,凑足十五個精神病人……兒童病人的補貼雙倍,我都知道……”
4
伍茲覺得麗莎最近變了,應該怎麽說呢,像是更溫順、柔和,或者說呆滯。
不像從前那麽機敏,和她說話時都要楞一楞才會回過神。也許是天氣,或者是教會孤兒院太過無聊——小孩子總是多變的。
但是,如果伍茲說起收養她的計劃,那雙呆滯的眼睛裡就會有些變化。
雖然收養計劃再度延後了——本來預計本月一號辦理手續,但負責人談起麗莎的心理狀態,認爲她的情况有些加重。
原來只是“這個年紀特有的臆想症”,但隨著上周的事件,升級成了“極度危險的攻擊性精神分裂”。
“她趁著室友熟睡時,把稻草蓋在那孩子身上,劃了火柴……伍茲先生,你沒法想像那孩子的樣子。”
“所以你們能治好她嗎?”
“也許再幾個月,貝克小姐就會好轉。你的收養許可不得不延後了,不過我知道你很有耐心,對嗎?”
深夜,白沙警署又接到了一起報警電話。他以爲是麗莎的惡作劇,但另一頭卻傳來了一個粗糙的聲音——這個人像頭野獸似的喘著粗氣:“我找到證據了!”
——是前任院長的聲音。
“你得和我一起去孤兒院,我找到他們虐待孩子的證據了!精神病院的補貼更高,爲了拿那些補貼,他們準備把孤兒院申報成精神病院!”男人的聲音語無倫次,“要十五人才能申請,他們打算把正常的孩子弄瘋去充當病人!”
伍茲趕到孤兒院的時候,院長的身影正在圍牆邊。他走過去,揉了揉眉心:“請不要再接近孤兒院了,先生。”
“我、從沒有、虐待過她!”男人咆哮了起來,“我絕不會看錯教會那些人做的事,他們用電擊器!我不會看錯——我在戰場上丟掉了一顆眼睛和半張臉,但還剩下一顆!”
看在男人掏出的二等功勳章的份上,他勉強同意爲了“卡西莫多”先生去孤兒院一趟。夜裡的樓裡沒有燈火,漆黑一片。
不過當他走過樓下的時候,能看見麗莎趴在二樓的窗戶上,期待地等著自己。
現任院長耐心地接待了他。她聽說了他的來意,不以爲然地擺擺手:“這比孩子的話還要可笑。”
“他說他在院子北面的地下入口那邊見到了……”
“你是警探,你應該讓那個可怕的殘疾人遠離孤兒院,免得他嚇到孩子!”
“那麽可否讓我檢查那間地下室?”
院長的表情僵在了那。伍茲意識到有什麽事不對勁。
他再次強調:“我需要檢查那間地下室。”
“那裡什麽都沒有。”
“那就讓我檢查。”
老婦人和藹的臉上又恢復了那種笑容。她依然沒有同意,這似乎已經暗示了什麽。
“你們想把孩子申報成精神病,去申請更高的津貼?!”他站了起來,身軀將椅子都弄倒了,“我會把這件事報告給市長!你們全都得上絞刑架!”
“——包括你,伍茲先生。”
她沒有驚懼,仍是用那種柔和的嗓音勸他冷靜。
“想想吧,如果你真的把這件事彙報上去……那你就不再是從‘卡西莫多’手裡拯救孩子的英雄警探了。”她起身走到他身邊,“說明你造成了他的冤案,你冤枉了一個退伍士兵,他還在戰場上沒了眼睛和半張臉……如果記者知道所有的事,他們會怎麽說呢?”
她拉起伍茲的手:“是你趕走了之前的院長,是你相信了麗莎·貝克的話……真的,再仔細考慮一下,如果你曝光這件事,聲名狼藉的將會是誰?”
伍茲的動作停滯了,他離門口只有一步之遙。只要邁出那一步,他就會給市長助理打電話,救出所有的孩子……
然後,女人說的話,將他的脚步徹底拉住。
“麗莎已經確定瘋了,帶有嚴重攻擊性的精神病,確診文件就在我的辦公桌上。如果沒有我們這個瘋人院,她該怎麽辦?”她問,“你救了她之後,打算收養她嗎?你真的想收養一個瘋子?伍茲,確診精神疾病的文書可無法僞造,她確實已經瘋了。”
伍茲呆呆地望著老婦人,她還在勸他,譬如他值得收養一個更好的孩子,更乖巧、溫順,而不是一個喜歡玩火的小瘋子……
半個小時後,麗莎看見伍茲走過樓下。她對他揮手,但男人沒有抬頭看二樓,而是徑直走出了孤兒院,消失在了夜色裡。
5
在孤兒院被改造成精神病院的前夕,伍茲最後去了那一趟。
那是復活節,孩子們可以徹夜不睡,在院子裡活動。麗莎一個人待在後院角落,怔怔對著花叢裡的稻草人坐著。
伍茲坐了過去。孩子等他開口,但他摸口袋摸了很久,只摸出一顆糖果。
麗莎接過它:“你什麽時候帶我走?”
伍茲覺得喉頭有些發乾,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:“也許要以後。我可能會被調去……很遠的地方,今天是來和你道別的。”
女孩望著他的眼睛,就這樣定定望著,看了許久。她伸出手,蓋在警探粗糙而溫暖的手背上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麗莎拉起他的手指,帶他走到花園深處的一個秘密所在,那裡擺著孤兒院裡的破舊桌椅和餐具,不知是孩子們從哪裡偷來的,在花園裡布置了一個辦家家酒的地方,“那你能最後演一次我的爸爸嗎?”
伍茲坐了下來,那把破椅子對他來說太窄小了,讓男人的身軀很滑稽地卡在扶手之間。
麗莎從那個髒兮兮的小茶壺裡給他倒茶,雖然是辦家家酒,但那竟然真的有茶——雖然冷了,顔色還很奇怪,帶著些難以辨認的花葉。
“那,伍茲先生,你是我爸爸,我是你女兒,我應該也姓伍茲,我叫哪個伍茲?”
他拿起破了口的茶杯放到唇邊,淺淺地喝了一口。伍茲想起自己的女兒,她也喜歡把奇怪的東西放到熱茶裡。
“艾瑪,”他說,“你現在叫艾瑪·伍茲。”
他又喝了一口那種茶。不知爲什麽,男人感覺自己的手在打顫,眼神也是。
“艾瑪,這是什麽茶?”
她說出一個對於這個年紀過於複雜的單詞:“顛茄。”
“顛……什麽?”
“顛茄。我在花園的角落找到的。”她爬到他身上,將茶杯傾斜到他嘴邊,倒入更多顛茄水,“以前爸爸的工廠角落裡會長這種東西,工人們必須把它找出來拔掉,才能避免羊被它毒死。”
伍茲仿佛沉入了很深的水底——他感覺有人把什麽東西像被子似的蓋在自己身上,很蓬鬆、很暖和。那種溫暖近乎於灼熱,仿佛是那座失火的教堂,他也在那,和火中的家人緊緊相擁在一起。……
——當前院的人們看見火光趕來時,地上的東西已經焚盡了。由於被稻草包裹著,男人被燒得非常徹底。
而它上面伏著一個小小的身子,她恨不得將整個人都埋在這團焦黑裡,汲取它殘餘的溫暖。